【番外II】

藥香瀰漫的寢殿裡,剛過五十歲壽辰的皇上立在床前,依舊挺拔的身影帶了抹冷厲。

「母后,喝藥了。」

他的聲音極輕,像是怕吵醒了床上蒼老病重的女子。緩緩跪下,他接過內官手上的藥碗,撬開女子的嘴,將藥水灌了進去。

「皇上……」跪在一旁的枋湄忍不住輕呼。雙拳握得緊緊的,怕自己一個衝動,會上前去阻攔皇上。

她一條賤命死不足惜。可若連她也不在了,這宮裡還有誰會照顧太后呢?

已經昏迷多時的太后卻在這時突然睜開了眼睛。皇上眉頭一挑,灌藥的動作卻未曾停歇。太后被嗆得咳了起來,藥水漫流過嘴角,滴落在錦被及中衣,狼狽不已。

枋湄慌忙起身要為太后擦拭,卻聽見輕快的笑聲傳來。她詫異抬眸,只見太后一瞬也不瞬的看著皇上,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。

「阿樊,你終於來了。」

*****

葉梨是在五歲那年遇見墨樊的。

當時的楚朝流傳著一句話,「墨家頂天,葉林各半邊。」當年太祖尚祺能打下楚朝江山,墨彪、葉勤、林修宜是最大功臣。其中墨彪數次捨身護主,功績無人能及。太祖感念在心,登基後不僅未有鳥盡弓藏的動作,還給了墨葉林三家各種榮光。這三家子孫倒也爭氣,百年來出了不少賢臣勇將,讓楚朝百姓得以享有太平盛世。因著先祖們的情誼,三大家族的子孫們互動自是熱絡,義結金蘭、婚親嫁娶不在話下。

葉梨和墨樊是葉勤和墨彪的嫡脈曾孫,兩人的父親都是家族裡最尊貴的當家。初相見那天,正是墨樊父親墨寬由正二品右侍郎榮升從一品右都御史的大日子。

葉梨看著大人們杯觥交錯,覺得有些無聊。趁著娘親不注意,她三兩下便擺脫丫鬟視線,朝墨宅內院跑去。跑啊跑,她的視線被一對小男孩和小女孩吸引。

小男孩坐在涼亭石椅上,腿上擺著一本書,臉上滿是苦惱神色。他身前站著一個小女孩,不停地搖頭嘆氣。

「樊哥哥,你快加把勁呀。再背不出來,筵席都要結束了,咱不能去看熱鬧了。」

「我也不是不想背啊,可我就是背不出來嘛。」

葉梨知道自己不該偷聽,可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
這一笑,兩個小孩都轉頭看向了她。

她清清喉嚨,很神氣的走進了涼亭。

「我來教你吧。」

*****

那一天,她不僅走進了涼亭,也走進了墨樊和墨品竹的世界。墨品竹原是墨家貼身侍衛的女兒,因為父母在她未足月時遭逢意外雙亡,由墨家收養做了義女。墨品竹長得極好,舉手投足無一不美,可惜腦子和墨樊一樣不靈光,總得靠著葉梨為他們兄妹倆溫書才能完成私塾的功課。

「阿梨,你真聰明。」每次教會墨家兄妹的時候,墨樊都會抬起頭,清澈眼裡滿是崇敬。

「梨梨,我真羨慕你。」和她同年的墨品竹則會嘟著粉嫩的唇,似嗔似怨。

或許男女之間,總無法永遠單純。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她發現自己常會看著墨樊出神。他細致的睫毛,高挺的鼻子,清澈的眼眸,在因為醉心練武而晒成麥色的臉上組合得那樣好看。好看到沈著如她,也無法按捺住心頭狂亂的跳動。

「樊哥哥,梨梨,我昨天學會狀元粥的做法了。快來嚐嚐。」

另一頭,是墨品竹纖細阿娜的身姿。她一顆心倏然糾緊,不敢再看向墨樊。怕看到他眼裡,會有像她一樣的痴狂。

「阿梨,你這幾天怎麼都不理我?」

墨樊好不容易逮著了好多天不見的葉梨,纏著她不肯放。

葉梨看著他清澈的眼睛,語氣淡漠:「我沒有品竹好看。你去理她吧,別來煩我。」

墨樊皺起眉頭:「為什麼品竹比你好看我就不能理你?她一直都比你好看啊,又不是突然比你好看的。」

雖然知道那是事實,雖然心理建設過無數次,猛然聽見這樣直白的評價,葉梨仍覺得整個心窩都被攪碎了。

看見葉梨紅了眼眶,墨樊臉上染了擔憂的情緒。

「阿梨,你怎麼了?我又說錯話了嗎?你罵我吧,你別哭啊。」

葉梨強自按下心頭的酸澀。也罷,就幫他最後這一回吧。她也十三歲了,回去後用個待嫁閨女不宜單獨相見的理由,這一世,便再也不會交集了吧?

「阿樊,我沒有生氣。我只是……」她突然有些哽咽,這個傻子,制得住品竹嗎?

「阿樊,你喜歡品竹,就要討她歡心。還要想辦法說服你爹娘,先解了義兄妹的身份,才好迎娶她。她雖然美,但心思單純,沒什麼心眼,你……」

額頭突然被墨樊的大手覆住,葉梨驚得接不下去。

「你是不是不舒服?」墨樊眼裡是真切的焦急,「我為什麼要和品竹解除義兄妺的身份?我為什麼要娶她?」他突然睜大了眼。「阿梨,你該不會是想反悔吧?你答應過做我媳婦兒的,你可不能反悔。」

葉梨愣愣地看著他。他還記得那個承諾?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,她在涼亭三兩下就教會他如何背書,他當時視她為仙人,嚷著要她做他媳婦兒……

方才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突然間決堤,她瑩潤臉上卻帶著滿滿的笑意:「你這個傻子,傻死了……」

*****

「梨兒,你這是做什麼?」

佛堂裡,葉蒔望著跪在地上的女兒,沙啞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疲憊。

「爹,女兒不能嫁。女兒心裡已經有人了。」葉梨已經跪了三個時辰。晌午前消息傳來,她求見父親未果,便把自己關進了佛堂,長跪不起。

葉蒔望著十五歲的女兒,心亂如麻。他不是不知道梨兒和樊兒交好。他甚至和墨寬有了無言的默契,待得樊兒考取武狀元,便為兩人把喜事辦一辦。可他們卻都沒有想到,皇上會看中梨兒,會想許梨兒做太子妃。

「爹,」葉梨見父親不說話,心裡發慌。「太祖留下來的規矩,墨葉林三家女子,是不能居后位的。」

太祖與三位功臣有著生死交情,卻也明白,他在位時保得住摯友,一旦他死了,後代楚帝未必能容忍這樣顯貴的世家。因此,傳言太祖臨終前曾留下口諭,墨葉林三家女子不可為后,為的就是不讓外戚成為子孫開鍘的藉口。楚朝開國至今,三大家族出了不少寵妃,可的確沒有任何人得以封后。

「梨兒,」葉蒔蹲了下來,與女兒平視。「你墨伯父曾誇過,你的聰慧,便是十個狀元也比不過。那麼你能不能告訴爹爹,皇上為什麼要把你指給太子?」

葉梨怔怔地看向父親,看見他緊皺的眉頭,以及額頭上似是突然生出的紋路,想起前陣子皇上想趁北方部落內亂攻打夷荻,鎮國將軍林宏遠卻按兵不動,並且加急快馬進京死諫,墨寬與父親更聯名附和。她還記得和阿樊聊起此事時,阿樊清澈眼裡閃著光芒:「大丈夫學武是為了保家衛國,而不是窮兵黷武。北夷一直按歲進貢,從未擾民侵關。況且北夷兵力雖不如我朝,若各部落齊心,也不可小覷。人既未犯我,我又為何犯人?戰爭一旦開始,黎民百姓又不得安生了。」

「梨兒?」父親的聲音溫和,葉梨卻覺得那聲音化為綿密的網,朝她兜頭罩下。

「爹,」她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袖,「我是你的女兒,我是你的梨兒啊……你怎麼忍心,怎麼忍心用我去換取家族的安穩?」

不論再怎樣忠肝義膽,不論出發點是如何真誠,皇上眼裡只看得見拒兵的事實,只看得見三大家族聯手抗旨的行為。沒有過生死與共的交情,一個帝王如何能容忍臣下這樣的舉動?皇上將她指給太子,是一種宣告。宣告太祖為三個好友設下的屏障,已不復存在了……

葉蒔面孔煞白。這是他寶愛的女兒,他又何忍將她推往那個高寒之位?他當然可以再次抗旨,他也相信墨家和林家願意幫他,可這是不是正合了皇上的心意?拒兵一事攸關百姓福祉,皇上即便不豫,也不好發作。可拒婚……拒婚……

「罷了。」葉蒔微微笑了下,慈愛的撫上女兒濃密的髮。「你隨樊兒走吧。南洋、北海、西域,只要你們心裡有彼此,又何愁無處安身?」

葉梨沒有料到父親這麼好說話。她睜大了眼,卻什麼都看不清楚。

*****

「阿梨,跟我走。」

深夜,葉府後門,墨樊高大的身子籠著嬌小的葉梨,清澈眼裡滿是祈求和盼望。

葉梨低著頭,固執地盯著地面。眼淚一滴又一滴,越積越多。

那隻寬大的溫暖的滿是硬繭的手,她再也不可能握住了。

「阿樊,珍重。」

*****

對葉梨而言,她的人生從拒絕墨樊的那夜起,已經結束。她揣測皇上的心思,她留意朝廷的走勢,她觀察太子的習性,她一步一步籌謀策劃,只為保住葉家,保住墨家,如果可以,她也希望保住林家。

「爹,你千萬記住我的話。待我歸寧後,你立即向皇上辭官。你須得將葉家人散布在全國各處,包括朝廷,但品級絕對不能超過正二品。」頓了頓,她又道:「墨伯父近來鋒芒有些過露了,爹若說得上話,也提醒提醒他。」

葉蒔看著女兒超齡的神情,全然不像是個十五歲的待嫁閨女,眼一熱,淚水便漫了出來。

「梨兒,爹會記住你的話,你就別再操心了。來,開開心心的笑一個……」

送走了父親,葉梨靜靜坐著,看著銅鏡映出自己秀氣的五官。

細細的柳葉眉,彎彎的新月眼。她知道自己算得上標緻,卻及不上那些天生麗質的傾城美女。她能憑恃的,只有自小便被墨伯父及私塾先生們盛讚的聰慧。

「小姐,」最貼心的丫鬟枋湄端著藥碗走了進來,眼中全是淚。「東西熬好了,可是……」

「拿來吧。」葉梨打斷了她,伸手接過藥碗,一口飲盡。

阿樊,藥汁的苦味令她落下淚來,淚水中她最後一次喊了這個名字。

她會是個無所出的太子妃。她會是個無所出的中宮。

所以自今爾後,再沒什麼能讓她牽掛。

*****

「皇后娘娘,皇后娘娘……」

十八歲的葉梨初登鳯位,正在長定宮品茶。一陣急促的聲音由遠而近自外頭傳來。

「陳公公,什麼事兒這麼著急,連禮數也忘了?」

枋湄皺眉打量宣德殿的內官陳田氣喘吁吁的模樣,她語氣雖輕,臉色卻不甚好看。

陳田跪在地上,不住的喘著氣。新帝對新后雖不是濃情蜜意的愛重,可從太子府一路走來,新后的沈著雍容讓新帝有著不自覺的倚賴。如今宮裡也沒什麼寵妃,年輕的皇帝發怒,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來找皇后。

「起來吧。枋湄,賜座,看茶。」

葉梨淡然的聲音響起,莫名地便讓陳田安了心。

他慢慢的,將皇帝如何在墨太妃的壽康宮遇見墨家閨女墨品竹,如何被墨品竹吸引,又如何被墨品竹拒於千里的情形娓娓道來。

葉梨靜靜聽著,如玉的臉孔看不出情緒。待得陳田說完,她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:「你可知墨品竹拒絕的理由?」

陳田嘆了口氣:「她說她已有意中人了。墨太妃一直想緩頰,可皇帝非要她說出是誰……」

葉梨努力克制自己的顫抖,優雅起了身。「行了,本宮知道了。」

*****

墨品竹楞楞地撫著自己紅腫面頰,不敢相信情同姐妹的葉梨竟會打了她。

「梨梨,你真的變了。」

「誰允你直呼本宮名諱?」葉梨冷然睇著她,目光如炬,燃著滔天怒火。

「是,皇后娘娘。臣女僭越了。」墨品竹一向溫和,看見葉梨真的生氣了,連忙改口。

「你等會兒隨本宮去見皇上。記住,不論你用什麼方法,你必須討皇上歡心,必須讓他納你為妃,必須讓他相信那一天,你只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。」

聽見葉梨的話,一向柔順的墨品竹猛然抬頭:「不可能。」

她倔強的瞪著葉梨,話語尖銳刺人:「我和你不同。你為了榮華富貴捨棄了樊哥哥,我才不會。就算我永遠走不進樊哥哥心裡,也沒有關係。我可以終身不嫁,只要能伴著他,走過這一生一世。」

葉梨臉色灰白,卻笑了起來。「好個深情女子。若本宮心意已定呢?」

「大不了一死。」墨品竹揚起美麗的臉,明麗奪目。

葉梨的笑意越深,笑得幾乎岔了氣。「你死何足惜?可你有沒有想過,你死了,有多少人要為你陪葬?你有沒有想過,皇上豈會容許自己敗給一個臣子? 你有沒有想過,皇上從此會恨上墨樊?你不願入宮為妃也就算了,你為何要提到墨樊?」

她方才的笑意凍結在唇畔,素手抓起墨品竹小巧的下巴,語意森寒:「你蠢也就算了,為何要連累他?」

*****

新帝尚旻登基後,除了皇后,原先太子府的三個貴妾封了婕妤,而為他誔育了二個兒子的李側妃,以及即將臨盆的劉側妃,只封了貴嬪。因此,墨品竹初封便得妃位,封號湘,入住宸秀宮,皇上對她的愛重不言可喻。難得的是湘妃雖然寵冠後宮,卻謙和溫柔,事事以皇后為尊,讓宮人們對她讚不絕口。半年後,湘妃傳出身孕,皇帝大喜,在皇后的穿針引線下,為幾個年輕要臣指了門當戶對的親事。其中也包括墨家獨子墨樊。

皇上下旨賜婚那天,葉梨在長定宮長長的吁了一口氣。提了整整一年的心終於安穩的落回原有的位置。尚旻的性子她自忖已經摸得通透,可即便用盡心計淡化他對墨樊的芥蒂,即便挖空心思讓品竹承歡,她仍害怕尚旻不會放過墨樊。這回趁著品竹有喜,她不著痕跡的為墨樊安排了婚事,如今聖旨已下,想來皇上已經放下了這事兒。

卻一直到所有的擔憂都已褪去,墨樊即將成家立業的事實才突然鮮明起來。葉梨捂著心口,落下了成婚後第一滴淚。

*****

很久之後回想起來,葉梨仍不明白最後為何走到那樣的境地。她料事如神,她心思縝密,可她再怎麼聰明,她畢竟不是男人,尤其不是自小便睥睨一切的嫡脈太子。她不知道對這樣的男人而言,心愛之人曾經對別的男人動過心,是無論如何也跨不過的一道坎兒。

那一天,她在長定宮帶著笑意聽五歲的尚冕背書,已被晉為貴妃的品竹在一旁陪著她。宮外不時傳來蟲鳴鳥叫,偶有微風拂來,她看著尚冕稚氣天真的臉龐,恍惚間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覺。

卻那麼短。短到她還來不及細細品嚐,就被首領內官連福帶來的消息狠狠打碎。

「皇后娘娘,貴妃娘娘……」連福的聲音帶著蒼惶的抖顫,「剛才邊關傳來消息,鎮國將軍帶著三千精兵巡視黑水河時,被北夷聯軍襲擊,敵軍看似有備而來,截斷了所有援路,鎮國將軍率軍力戰……卻還是……」

「林伯父?」葉梨抿著唇,想起林宏遠豪邁的笑聲,小時總愛把她舉在肩頭。他是墨樊心中的英雄,是墨樊一心仿效的模範……

「連公公,你說鎮國將軍率了三千精兵,其中可有……可有……皇后或貴妃的親族?」枋湄一向伶俐,在這樣的時候,她挺身問出了皇后和貴妃不該問出的問題。

葉梨緊緊握住杯盞,再也無暇顧及皇后儀容,一雙眼直直地盯著連福。

求求你……求求你……

「葉統領奉命戊寸城池,並未隨鎮國將軍巡視。可是墨副將……墨副將……」

連福看向湘貴妃,神色悲戚:「貴妃娘娘節哀。」

*****

林宏遠與墨樊的死看似意外,整個兵權的配置卻因此重新洗了牌。皇帝一手培植的傅年接任鎮國將軍,林墨的親信將領漸漸被架空,不過半年時間,傅家勢力已越過林家。墨家則因朝廷尚有墨寬為相,第一家族的位置未有動搖。

葉家在葉梨當年的安排下,這些年再未出過一品大官,可不論在地方或中央,文官或武將,皆有葉家人的踪影。細細密密織成綿長的網絡,雖不扎眼,卻掌握了最詳實的情報。

這樣的情報破碎零散,卻讓葉梨一片一片拼出了黑水河一役的真相。這真相讓她知道了什麼叫帝王之心,知道了什麼叫一石二鳥,知道了自己若不能捨棄婦人之仁,便永遠鬥不過無毒不丈夫的枕邊人。

「品竹,你即便難過,也別表現在臉上,皇上會不高興的,嗯?」

宸秀宮內,葉梨對墨品竹細細叮囑。她還未從墨樊死去的打擊中恢復,還沒想好要如何報復尚旻,她只是本能的想找墨品竹互相慰藉。她想品竹的傷心一定不下於她。

墨品竹輕輕撫著葉梨的臉,搖了搖頭:「梨梨,生死有命,我已經看得很開了。」

葉梨皺眉看著她,有些迷惑:「你……你不難過?」

墨品竹笑了笑:「難過當然是有。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。」

葉梨心中陡然升起了怒意:「你就沒想過,或許是皇上下的手?」

墨品竹坦然看向葉梨:「那又如何?皇上愛我,樊哥哥不愛我,梨梨,我難道要為個不愛我的人,去傷害愛我的人?」

葉梨沒有再說話,她瞭解的點點頭:「你看得開,我就放心了。」

臉上帶著安慰的笑容,心中卻明白,最後殘留的那一絲溫情,已經在剛才,消失殆盡了。

*****

「這品竹,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。」

十五日這天,照例是皇上與皇后合宿的日子。尚旻雖然妃嬪不少,對葉梨卻有著發自內心的敬重。該給皇后的禮數尊榮,一樣也不曾薄待。日子久了,他在長定宮尋得了一種安寧。看著葉梨似乎天崩地裂也不會皺一下眉的淡然氣韻,他便能靜下心來。

葉梨看著尚旻怒氣沖天的模樣,蘊了抹縱容的笑:「品竹是皇上的心頭好,臣妾可不敢插手你們的事。」

尚旻接過葉梨親手奉上的茶,眉頭仍然緊皺:「朕不過多召幸了麗嬪幾次,她就擺臉色給朕看。難不成她要朕荒廢後宮,從此只有她一人?」

葉梨嘆了口氣:「皇上別氣,龍體為重呀。品竹一向霸著皇上慣了,突然多了幾位妹妹分了皇上注意,也難怪她一時不能適應。臣妾會好好勸勸她的。」

「皇后娘娘還要去看貴妃臉色嗎?」枋湄一手調教出來的宮女逢春適時插了句話。

「放肆,本宮與皇上說話,輪得到你插嘴?」

「沒事,你說,貴妃怎麼給皇后臉色看了?」

逢春跪了下來,一臉不平。「皇后娘娘一心想讓皇家開枝散葉,細心揀選了幾位出挑的秀女服侍皇上。貴妃娘娘卻不明白,一心以為皇后娘娘是故意要分她的寵,這些日子來,對皇后總是不理不睬的。皇后竟然還要去勸她,奴婢一時氣不過,才……」

砰的一聲,尚旻重重放下了手上的杯盞。

「豈有此理,朕……」

葉梨一雙素手按住了尚旻:「皇上每月只有這些天是屬於臣妾的。能不能……」她垂下眼眸,添了幾許羞怯,「能不能只看著臣妾就好?」

尚旻滿腔怒意頓時化為濃厚的愧疚。想想宸秀宮那個被他寵到忘了自己是誰的貴妃,再對比眼前隱忍慎微的皇后,他柔情無限的摟住葉梨,斥退了所有宮人。

*****

「娘娘何須費這麼大的力氣幫湘貴妃復寵?」寢殿裡,枋湄為葉梨細細梳著髮。想起這段日子主子一忽兒使計讓宸秀宮失寵,一忽兒又讓皇上記起宸秀宮的好,疑惑地出了聲。

葉梨看著銅鏡裡依然年輕的容顏,笑了笑。

「我現在看起來,是不是比品竹年輕幾分?」

「那是。」枋湄得意道:「女人生過孩子就容易顯老。何況她滑了幾次胎,又太在意皇上,心境大喜大悲,自然影響了容顏。」

想了想,枋湄低聲又問:「其實娘娘要除去宸秀宮,是輕而易舉之事。何不……」

葉梨笑出聲來,端秀的臉龐染上幾許嫵媚:「我才不要髒了自己的手。我要讓她死在最愛的人手裡,我要他賜死最愛的人。」

她眼眸斜斜一勾,對著鏡子笑得更加歡快:「那才有意思,是不是?」

*****

大雪紛飛,一片又一片落在葉梨身上。跪了一夜的身子僵硬寒冷,前頭的雪地上放著華貴的鳯頭釵。皇后為毒害皇嗣的湘貴妃脫簪長跪,只求皇帝開恩一事,一早便在宮裡細細碎碎的傳開。

「皇后娘娘,快別跪了。」內官陳田快步自宣德殿走出,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們上前扶起葉梨。

「皇上讓人熬了薑湯,娘娘先暖暖身子再面聖吧。」

宣德殿內,一夜未眠的尚旻抱住葉梨,無助的像個孩子。

「皇后,你告訴朕,你告訴朕該怎麼辦?朕很想相信不是品竹做的,可是那些證據……」

自湘貴妃生下皇四子尚冕已八年,後宮卻再沒有新生兒能活過足歲。胎死腹中的,分娩時母子俱亡的,初遇喜便滑胎的,好不容易生下後卻突然猝死的……。他不是沒有疑心過各宮妃嬪,他甚至隱隱知道湘貴妃的可能性最大,可是在他特地給了她回府省親的殊榮之時,自她宮裡搜出的種種證物,卻還是讓他痛楚難當。

「皇上,你要相信品竹。她不會是這樣的人……」跪了一夜的冷意還未散去,葉梨在尚旻懷中不住顫抖。「就算……就算她一時犯了傻,那也都是因為她太在乎皇上……」

「幾位娘娘請留步……」外頭傳來陳田驚慌的聲音,只見幾個受害妃嬪臉色蒼白的走入殿內,哭著跪了一地。

「皇上,臣妾的孩兒死得好慘啊,你一定要為臣妾做主。」

一張又一張曾經嬌美的容顏,映著真切的失子之痛,尚旻閉了閉眼,終是咬牙下了旨意。

「罪妃墨氏,毒害皇嗣,禍亂宮圍,著降為庶人,即日起幽禁冷宮。」

葉梨推開皇上,淚盈於睫:「皇上……」

死了這麼多孩子,仍捨不得殺她嗎?

她任淚水滑落,端著心痛的神色,靜靜等待。

「皇上,麗妃求見。」寂靜的大殿,突然響起了陳田的聲音。

葉梨的淚更多了。淚眼氤氳中她看見麗妃帶來墨品竹身邊的貼身丫鬟,看見那丫鬟拿出墨樊的傳家玉葫蘆,看見丫鬟信誓旦旦的說湘貴妃是為了替墨樊報仇,才痛下殺手。

等了不知多久,大殿裡所有人連呼吸都不敢用力。終於,她聽見了,最想聽見的那道旨意。

「庶人墨氏,賜,自盡。」

*****

「阿樊,你怎麼好像變白了?」

慈寧宮寢殿,突然清醒的太后葉梨盯著皇帝直笑。尚冕臉色冷然,用力撬開太后的嘴,迫她喝下剩餘藥水。

枋湄再也忍不住,她衝上前推開皇上,輕柔的為太后擦拭所有髒污,安置太后躺下。然後,轉頭看向皇帝。

「皇上便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母后?」

尚冕冷冷看向她:「那也得看母后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姐妹。」

他曾經那樣尊敬她,即便她總是對他若即若離,即便她總是不茍言笑。他看著她沈著冷靜的運籌維握,打從心裡欽佩她。下旨滅墨那天,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失控。

「冕兒,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?」

「母后,孩兒從沒有一刻,比現在更清醒。」

「墨氏一門忠烈,即便不念及開國元帥墨彪的功績,便是墨相暗中扶持你上位一事,你便不該如此忘恩負義。」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是從沒有過的驚慌。「你將嬋兒發落冷宮,哀家便猜到你要對墨家下手。可哀家沒有想到,你竟然想滅族?冕兒,他可是你外祖……」

「外祖?」初掌權力的他雙目赤紅。「沒有血緣關係,便什麼都不算。如果他真是我外祖,當年為何不替母妃求情?楚朝第一世家的女兒要被賜死,他們竟是袖手旁觀?母后,當年我在你懷裡聲嘶力竭的嚷著要外祖來救母妃,你是怎麼回我的?你說如果外祖救了母妃,他便連自己也保不了。」

他突然笑起來:「可你看看他們怎麼對嬋嬋的?奏折一道一道的來,滿朝文武,能被他們請託的,都來了。來向朕求情,來為嬋嬋說情。」

「嬋嬋是墨家女,母妃就不是嗎?」他忍了十多年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:「為什麼……為什麼他們連試都不試?」

那時的他,太過年輕。只急著發洩隱藏太久的憤怒。日子久了,他漸漸覺察出一絲不同。開始了與她的博奕。

「不論太后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姐妹,至少她從不曾對不起皇上你。」枋湄臉上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。

「她害死母妃,她嫁禍墨家,她為難嬋嬋,你敢說她從不曾對不起朕?」

枋湄直視眼前的男子。從出生到此刻,她看著他一步步成長。為什麼,他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?

「湘貴妃之死只是你的猜測。墨族滿門抄斬的旨意卻是你親自下的。至於彤娘娘……」枋湄有些輕蔑的笑了笑:「如果不是太后,彤娘娘早被皇上你玩死了。」

「皇上,你都年過半百了,怎麼還是習慣把過錯都推給旁人呢?」

尚冕楞了楞,還未回話,枋湄又道:「從彤娘娘走後,你便在太后膳食裡下藥,讓她漸漸不良於行,讓她漸漸渾沌癡愚。你的那些手法,都是太后教給你的,她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?」

她滿意的看著皇帝臉色逐漸蒼白,嘆了口氣。「老奴方才說過的,她從不曾對不起皇上你。老奴知道皇上想為母妃討個公道,老奴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公道。老奴只知道,一個寵妃之子如果沒有聰慧之人照護周全,斷不可能平安長大。老奴只知道,一個罪妃之子如果沒有強大之人庇蔭教導,斷不可能坐上龍椅。」

「皇上,你思念你的母妃。可你有沒有想過,是誰教你韜光養晦,是誰教你察言觀色,是誰為你暗中佈署,是誰為你推波助瀾?你有沒有想過,你今時今日所有的一切,可是你母妃給得起的?」

快要再次睡去的葉梨覺得吵,想阻止他們說話。她奮力睜開眼睛,卻看見一張麥色的俊朗臉龐,帶著笑意望著她。

「阿梨,跟我走。」

那張臉上有雙清澈的眼睛,那眼裡滿是祈求和盼望。

「好。」葉梨甜甜一笑,上前握住那隻寬大的溫暖的滿是硬繭的手。「阿樊,我跟你走。從今以後,再不和你分開。」

床上囈語的聲音吸引了皇帝和枋湄的視線。只見太后掛著甜甜的笑意,自被褥中伸出了蒼老的手。

皇帝注視著那抹甜甜的笑意,怔怔佇立良久。最後,緩緩上前,在斜斜探進的餘暉中,握住了那隻手。(完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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