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番外I】

「大理段史

隆盛四十年夏,第二十四代家主段子謙傳位予親侄女段儀珊及其入門夫婿段霽。隨後浪跡天涯,終生未再返回大理。」

隆盛六十年

倭國。櫻花季。

一個蒼老的紫衣男子舒適的靠在櫻花樹下,面前是熱氣騰騰的溫泉,天空一片澄碧如洗,映著漫天粉色的櫻林似紅雪,整個畫面看來如夢似幻。

男子臉色略帶病氣,歲月的刻痕卻掩不住曾經的英俊輪廓。他看著眼前煙霧繚繞的湯泉,自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瓷瓶,潔白的瓶身,上面繪著墨綠蟬隻,裡面裝著不知名的白色粉末。

淡漠的眉眼驀地染上無限溫柔,他琥珀色眼眸深情繾綣,凝視著墨蟬瓷瓶,美好的薄唇彎成一個令人心醉的弧度。帶著這樣的深情笑意,他緩緩閉上眼睛。

朦朧中,他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小姑娘,戴著貓眼石雕成的墨蟬髮簪,笑語盈盈的朝他走來。這個小姑娘冷靜又勇敢,傻氣又倔強,認定一個人,就是一生一世。

所幸,他終是等到她的來世。

他再沒有睜開眼。

春風拂過,吹落滿樹紅櫻,紛紛墜跌的花瓣密密灑在他身上,彷彿用溫柔織就的花被,緊緊包覆著他。

情深不枉,相約來生。

 

皇城

乍然見到那抹淡色身影,他只覺心臟彷彿停止跳動。

三十年,整整三十年。她離開他已三十年。

自她離開後,時光便已靜止。

此刻,他分明見到她一襲淡黃衣衫,是上堤河畔最動人的一抹春色。她的鬢邊斜斜簪著一朵茉莉,襯得她清麗容顏更顯嬌嫩,黑玉眼眸盈盈一繞,久違的慧黠靈動砰地撞進他心中,三十年的相思盡數融進她這一眼。

她明眸淺笑,就似昔日初相見,提著裙裾就要向他奔來,他張開雙臂,等著她帶著一身清冷淡香撲進他懷中。

沒有。

他驚詑的發現她越過他朝另一頭奔去,路的盡頭是一紫袍男子,英俊淡漠的眉眼此刻滿是歡意,她撲進那男子懷中,再抬頭,他才發現她髮上插著他陌生的墨蟬髮簪。

他想喚她,卻發現喉頭緊鎖,發不出聲音。

兩岸柳樹突然一棵一棵消失,再回頭,她已不見。

他的胸口疼痛,幾乎窒息,倏然自夢中驚醒。

終於夢見。卻是如此。

他始終不相信她已離世,三十年來,她從未入夢,他告訴自己,她只是逃離了皇城,跑去了段子謙身邊。

對她的情感太過特別,他不知道那是什麼,直覺的想要逃避,又捨不得逃避,只能告訴自己,他為她做的一切,都是帶有目的。

那一天,年僅十三的她嫌惡的將二皇兄伸出的手撥開,所有人都訝異於她的驕蠻無禮,只有他,發現她在看到二皇兄眼中的厭棄時,眼中湧現詭計得逞的光芒。

那一瞬,他對她產生好奇。

因為她跟別人不一樣。他告訴自己。因為她是墨家明珠。他告訴自己。

他應該要把她當個側妃供著就好。他應該要對她相敬如賓保持距離就好。

可是當她稚氣未脫的換他尚冕哥哥,當她帶著清冷淡香奔向他,他就會忍不住抱住她,忍不住向她傾吐內心無人能懂的失意,忍不住放任自己沈溺於她的陪伴。

直到先帝決定要他繼大統的那夜,他立在向來嚴肅的父皇面前,看著父皇端肅的問他:「自古帝王最忌諱為情所困,最忌諱讓情成為弱點、成為軟肋。朕的軟肋很早就離朕而去了。冕兒,你呢? 你的軟肋可出現了?」

他楞楞的看著父皇,想著應該果斷回答沒有。可是鼻中卻突然湧現清冷淡香,讓他剎時無法回答。

父皇瞭解的笑了,帶著他少有的慈藹。那一刻,他們是父子,不是君臣。

「如果你無法保護你的軟肋,那麼就親手毀了她。」

他不相信。她不是軟肋。父皇因為不想讓母妃成為軟肋而親手賜死了她,他不會像父皇一樣。

她只是有點特別。特別直率、特別勇敢、特別倔強、特別善良、特別聰慧。這些特別,他都可以在別人身上找到,那麼她便沒有什麼特別。

自他登基後,便開始冷落她。他的藉口是為保護她,其實,是為了保護自己。

可是深夜聽到她被梅貴妃為難,他還是忍不住去幫她解了圍。他看到她在寒風中抖瑟,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攬進懷中,可是他終究沒有。她被誣陷毒害皇嗣時,他想他應該立即就賜死她,藉此誅殺墨氏一族,可是他終究沒有。她被他百般寵愛終被太后敲打時,他想他應該改變立她為后的決定,可是他終究沒有。她因為體弱再不適合生育時,他想他應該以孩子為重賭上她的性命,可是他終究沒有。

他痛恨這種因為算計利用她而產生的矛盾情緒。他卻沒有想過,他算計利用所有的女人,為何獨獨為她產生矛盾。

他在棠昭儀身上看到她的不管不顧,他在錦嬪身上看到她的倔強孤清,他在茉妃身上看到她的相似輪廓,他在榮嬪身上看到她的勇敢直率,她一點都不特別。她只是一個很適合放在后位的棋子。

他卻沒有想過,他為什麼要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她的特別。

那次榮嬪小產,他原本只是帶著安慰的心前去。他的子嗣不像先帝那般單薄,他並不擔心。進房時卻見榮嬪蓋著紅色被褥,彷彿被血色浸染,蜷曲成一團,瞬間將他帶回她小產那夜的苦痛畫面。那夜他差點失去她,而他決心即使被她憎恨,他也不願再受那樣的折磨。自那夜之後,他再觸不到她的內心。她只是半真半假的對他,做著皇后該做的事,一點錯處也無。他抱緊榮嬪,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物,抱著他再也喚不回的真心。

而她終究是離開了他。那麼決絕。他一向懂她。認定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,放下一個人也是一生一世。

他聽說當年寵冠一時的麗妃是因為與他母妃相似才得到父皇寵愛。他不是很明白,如何可以因為愛著一個人而去愛另一個人? 如果這樣才叫愛的話,他想,他應該是不愛她的。

因為自她離去後,他再無法面對采卉。采卉相似的容顏每每殘忍的提醒他,她已不在他身邊。

他記得某年家宴,所有人都精心準備特殊的菜餚,只有她,狀似隨意地炒了盤翠綠時蔬,卻成了滿桌佳餚裡最醒目的點綴。那時,他對她說,她的東西雖不是最要緊的,卻是最不能少的。

他卻沒有想過,最不能少的,才是最要緊的。

就像空氣、就像水,你不會覺得它們要緊,但一旦少了它們,你便無法存活。

而他自她離開,便無法存活。

他再無法踏入後宮,再無法面對滿宮佳麗。三十年來他未再有子嗣,除了那一次。

那陣子,他染了風寒,位分高的妃子輪流來照顧。他在滿身高熱中,恍忽想起那年在王府,他也是染了風寒,命人傳令下去不要任何妻妾來伺侯,卻滿心期待著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隨時闖來。

夜裡,果然有躡手躡腳的聲響傳來。他覺得好笑,故意緊閉著眼。不一會兒,清冷淡香襲來,他知道她在看他。突然,柔軟的唇瓣偷偷啄了他一下。又一下。再一下。他驀然睜眼,看她像彈簧一樣跳到床的另一頭,白嫩小指顫巍巍的指著他:「你、你、你……」。

「我怎樣?」

「你卑鄙,你無恥,你下流。」

「我哪裡卑鄙,我哪裡無恥,我哪裡下流?」

「你哪裡不卑鄙,你哪裡不無恥,你哪裡不下流?」

他長臂一伸,將她翻轉在身下,牢牢釘住她,像個無賴:「那我便讓妳知道,什麼是真正的卑鄙,什麼是真正的無恥,什麼是真正的下流。」

他輕輕笑著,卻聽身下女子有些疑惑的聲音:「皇上?」

是啊,他隱約想著,他現在是皇上了,她是皇后,他們是真正的夫妻。他向身下的女子吻去。

第二天醒來,才知昨夜是淳妃侍寢。

隆盛三十七年,二公主出生,是他三十年來惟一的孩子。

這是第二個公主,是因為她才有的孩子。

他對二公主傾盡所有的寵愛。傾盡所有他從前不懂的,不明白的,不知該如何付出的愛。

三十年來,他一直等著見她最後一面,他相信,她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。

剛才,他終於見到了。可是他來不及說,來不及告訴她,就像他這一生對她,總是來不及。

恍惚間,他彷彿回到幼時,在外祖家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一搭一唱。

「我是嬋嬋。」

「我是冕冕。」

「我們是,纏纏綿綿。」

那只被她珍藏經年的茉蟬,他從來沒有忘記過。自八歲那年送出了第一只,每逢她的生辰,他都會仔細揀選最美的一朵茉莉,親手折成蟬的形狀。然後,輕輕置於木匣中,緩緩關上匣蓋,關住茉蟬

此刻,他終於再次開啟那個木匣,顫抖地撫上一只又一只小巧的蟬隻,嘴唇數度開合,然後,喑啞的喚出那個名字。

「墨嬋。」

墨嬋,這個名字在他心裡盤根錯節,縱橫一世。墨嬋,這名字的主人那樣美好,最後被他徹底毁掉。

他抗拒一世,矛盾一世,掙扎一世,最後終於明白,他早愛上她,她姓墨,單名嬋,是他無可取代的嬋嬋。

她說,他沒有愛人的能力。而當他終於懂得如何愛一個人,卻是從學會放手開始。

空曠的寢殿,傳來低低的嘆息。

「嬋嬋,這一世,是我對不住妳……」

一張泛黃紙箋漸漸被明晃燭火吞噬,上頭蒼勁字跡化做紅艷燭淚,彷彿喜氣嫁奩,滴滴落進未知的虛空。

「休書

墨氏女嬋 自臨君門 嫻淑令懿 無奈福薄生怨 不能仰承聖母慈訓 今以此休書為證 從此斷絕夫妻之名 今生來世 聽憑改嫁 絕無異言 

立書人 尚冕」 (完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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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桑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