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 【她纖纖素手指著自己清艷面容,「就憑著這張臉,他拿我沒有辦法」】

13-1

長公主殤逝,帝后哀慟。皇帝下令將當夜玉堂宮內值守宮人全數杖殺。多年後,當時陪侍在帝側的宮人仍記得皇上當時冷竣殘酷的臉容,向來清潤的眼睛銳利無情:「朕冷了皇后,是朕與皇后的事,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奴才去冷了皇后? 她是朕后宮裡惟一的正經主子,她要傳個太醫還需要看你們臉色? 大膽。放肆。傳朕口諭,當日值守玉堂宮的所有宮女、奴婢、太監,一律杖殺。玉堂宮內外所有宮人侍衛,全數更換。」

當夜,皇上來到昭陽宮時,原以為彤娟必當悲痛欲絕,卻見她明艷絕倫,眼波盈盈,一雙長睫似蝶翼般一閃一閃。她一向妝容淡雅,此刻精心妝扮,佐以本身獨特的氣韻,卻有一股清麗難言的風致,讓人移不開眼睛。

輕微的疼痛漫入皇上心底,這感覺那樣陌生。這是她十四歲入府邸來,他第一次無法捉摸她的心思,第一次看不透她的真心。

他捧起她的臉,喑啞聲音裡透著無法言喻的憂傷:「是朕對不住妳。」

彤娟璨若琉璃的眼眸卻是嫵媚一繞,靨生雙頰:「皇上怎麼這麼說呢,是臣妾不懂事,辜負了皇上一番心意。」柔軟身軀偎進皇上懷裡,「臣妾以後再也不敢耍性子了。皇上,你別不理臣妾了好嗎?」語畢,又抬起眼來看著皇上,無限淒楚,「你這樣,臣妾心裡難過。」

皇上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容顏,只覺心裡的疼痛越發明顯。

「娟兒……妳別這樣,朕知道妳心裡難過,難過就哭出來……」

彤娟卻張著晶瑩透亮的雙眸,伸出雙手抱住他。她的髮際衣間有著清冷淡香,似是梅香,又似是沈水香,吐氣如蘭,吹拂在他臉上:「皇上,我們再有個孩子吧。把公主生回來,好不好?」

鴛鴦枕上紅淚溼。

彤娟婉轉承歡,看著燭光掩映下,牆上交纏的人影,只覺無限悲涼。

到底,也是走到了以色事人的這天。

13-2

皇后再傳有喜,滿宮驚動。自長公主歿後,皇上便不再專寵獨寵哪個妃嬪,但后宮隱隱形成二股勢力,皇后與茉妃分庭抗禮,只是皇后已有一子,女兒離世後隨即再傳喜訊,卻是略占了上風。

然而,彤娟這胎卻懷的極不安穩。噁心、暈眩、疲累,只是尋常,卻更多了呼吸困難、全身發冷、時時流血等症狀。待到四個月時,已用起了燻艾。

此刻,孫正賓跪在地上,語帶哽咽:「娘娘,微臣不得不說一句,娘娘的身子,實在是沒辦法再負荷了呀。」

彤娟蒼白的臉上只是淡漠,「無論如何,本宮都要留下這個孩子。」

「娘娘,您三年連生二胎對母體已是十分損耗,之前柳侍衛及長公主的事,又讓您鬱氣攻心,血氣栓塞。若執意要等足月產下,微臣、微臣怕……」

「怕什麼,」彤娟只是淡然一笑,笑意不達眼底,是她近日一貫表情,「真有那一天,你只能捨母保子,明白嗎?」

想了想,又補上一句,「此事千萬不能讓旁人知道。」

13-3

宣德殿內,皇上負手立在窗前,凝睇窗外秋葉翩翩,兀自出神,佇立良久。

孫正賓立在皇上身後,只是靜待。

「朕聽聞,皇后這一胎,懷的極不安穩?」

孫正賓心裡一嘆,暪了快六個月,終是暪不住宮內眾多的耳目。

「回皇上,娘娘之前生育六皇子及長公主對母體的損耗極大,後來長公主的事情又讓娘娘氣血攻心,加以娘娘天生體弱,又過了適合生育的年齡……」

皇上怒道:「那麼為何你之前向朕稟報的都是胎象平穩、一切安好的渾話?」

孫正賓慌忙跪下:「皇上恕罪,可是娘娘愛子心切,娘娘她要微臣務必保下此胎呀。」

皇上終於轉身看他,眼中一閃而過,那神色孫正賓卻看不明白。

「若是足月生產,母子均安的把握,你有幾成?」

孫正賓閉了閉眼,艱難答道:「回皇上,不到三成。」

皇上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,整個人僵住,彷彿不能言語。遲疑了片刻,啞聲道:「可還有其他方法?」

孫正賓思索再三,終是說出:「若欲保子,那麼便待足月生產;若想保母,那麼此刻引產,還有七成把握。」

漫天秋意,風中彷彿飄來菊花淡香,似是舊時賞菊烹茶的歲月又回到眼前,皇上緊繃的神色驀然鬆動,眉間又是日常慣見的溫柔。

帶著這樣的溫柔,孫正賓卻聽到了殘酷的旨意:「皇后身子如此虛弱,生下的孩子身體必不見好。你還記得皇后初次有身時,朕同你說過的話吧?」

「回皇上,臣記得。皇上要臣以皇后娘娘的性命為第一要緊的事。」

「嗯,那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。」

孫正賓心中像是被極細的針刺過,原不覺得痛,卻扎的他連說話都帶著抖意:「微臣明白,微臣告退。」

他低著頭後退一步,轉身離開,卻聽身後傳來另外一句:「皇后的身子不適合再生育了,你明白朕的意思吧?」

孫正賓一個踉蹌,回身跪倒,「皇上……」

皇上卻再不看他,「朕知道你素來對皇后忠心,但這是朕的命令。依她的性子,如果你執意要讓她知道,便是斷了她的生路,你自己斟酌罷。」

13-4

深秋裡的某一天,皇后喝下安胎藥後不久,突然血流不止,似有小產跡象。

 

彤娟疼得全身發汗,四肢抽搐,手指連要揪住錦被都沒有辦法。嘴唇早已被咬破,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流出,臉色如紙慘白。體內彷彿有把鈍刀,一寸一寸的割開血肉,逼迫她將那塊自己最珍愛的骨血,剝離出自己體內。她卻不肯,死也不願放開,那是她的孩子,她不要放棄他,不要。以為自己再不會哭泣,豆大的淚珠卻順著眼角滑下,血肉分離的劇痛扭曲了她的神智,這樣無助的時候,她低弱的喊出了:「尚冕哥哥…」

 

皇上在昭陽宮正殿如困獸般踱步,隔著寢殿,隔著那樣多的人,聽見她哀婉哭泣,哭聲如劍,每一聲都哭進他的心裡,將他的心砍出百孔千瘡。終於,他聽見她絕望的低喊,「尚冕哥哥…」。她在喚他,她一直在喚他,從十四歲嫁給他,她便一直這樣喚他。他眼睛赤紅,忽然踼開椅子,朝寢殿走去。蔡禮及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抱住他的腿,「皇上,皇上,不能進去,千萬進不得啊。」皇上俊顏氣得扭曲,胡亂踹蹬著,聲音粗喘變調,再不復昔日鎮定:「她在叫朕,你們沒聽見嗎,她在叫朕。誰敢再攔朕,朕就要誰的命。」語畢,用力踼開蔡禮,就要推開寢殿的門,外頭卻傳來內官倉惶的聲音:「太后駕到。」

 

整座宮殿突然安靜下來,太后穩穩的握著儀杖走了進來,卻見皇帝雙目如炬,眼神如冰。太后心下一陣惱怒,語氣份外溫和慈藹:「皇上莫慌,皇后都是生過二個孩子的人了,必是吉人天相。來哀家身邊坐著,來。」

 

一門之隔的寢殿,卻再傳來那低低的呻吟,如此無助:「尚冕哥哥……」,他再無法忍耐,終是推開了門,跨進裡面。

 

只見彤娟整個人蜷曲在床上,身下所有的床單被褥皆被血色浸染,蒼白如紙的臉上,氣息微弱,枕巾已被淚水溼透,再無半分力氣,卻只是呢喃著:「孩子……」。他緊緊握住她的手,卻無法言說,如何能說,說孩子已經沒有,說再也,不會有……

 

13-5

 

彤娟雖然慘痛的失去了孩子,但到底留下一條命,只要多加修養,終是會逐漸恢復。心裡的傷再怎麼深刻,皇上畢竟傾心照料,只要假以時日,終是會逐漸癒合。

 

可惜,她身在後宮。她曾經得罪過的人,從來沒想過給她活路。

 

那是她小產後三個月,身體還未完全康復,茉妃彷彿盛開的芍藥,不合時宜的在冬日裡綻放,翩然走進一片清冷淡雅的昭陽宮。

 

「皇后娘娘萬福金安。有皇上的殷勤照料,皇后氣色果然大好。」

 

彤娟浮起一抹冷淡笑意,只是不出聲。

茉妃嬌羞的笑了起來,「對了娘娘,嬪妾是有件喜事要和娘娘分享。這事兒,娘娘可是第一個知道的。」嬌軀湊了過來,低聲道:「嬪妾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。」

 彤娟微微抬了眼眸,漫不經心道:「那就恭喜妹妹了。」

茉妃似笑非笑,輕嘆了一口氣:「姐姐難道不覺得奇怪,嬪妾自十年前有過身孕後,便再未傳過喜脈,卻在十年後突然有了這胎?」

「自從十年前那方錦帕沒把妳弄倒後,這十年來嬪妾每次侍寢,皇上下的旨意都是:『不留龍種。』皇后娘娘,妳可知嬪妾心裡有多苦? 先是被先皇后逼著對付妳,卻反而害了自己在皇上面前失了寵,連騰祐也因此對我心生怨恨,我如何能不恨妳?」

茉妃掩嘴笑了下,「不過還好,總算太后垂憐,覺得嬪妾值得栽培,才讓嬪妾有了翻身機會。皇后娘娘,妳說,皇上為什麼突然願意讓我生育孩子了呢?」

她靠向彤娟耳邊輕笑,嗓音卻似被凍住似的森寒:「皇后娘娘前二胎都足月生產,這胎卻在喝了一碗安胎藥後小產,娘娘不覺得奇怪嗎? 是了,孫太醫一向忠心於娘娘,娘娘必是不會疑他。不過,若是皇上要孫太醫做的事,嬪妾想,孫太醫也不敢說不吧? 順道告訴娘娘,皇上憐惜娘娘體弱,娘娘怕是,再也無法生育子嗣了呢。否則,怎麼輪的到嬪妾呢? 妳說是不是?」

彤娟終於看向茉妃,看著她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容,此刻翻轉著流光,是朵盛開中的花朵。她們兩人的步伐,一個朝著山上,一個朝著山下,南轅北轍的二條路各自蜿延,再也不會交錯。

「皇后娘娘會不會怪嬪妾這樣無禮? 不過那也無所謂了。嬪妾的背後是太后,至於皇上,」她纖纖素手指著自己清艷面容,「就憑著這張臉,他拿我沒有辦法。」

窗外冬陽明亮,照著殿內的琉璃珠廉更顯斑斕,彤娟只覺所有繁華物事都已與自己錯身而過。

茉妃看著彤娟無喜無悲的眼眸,心中某塊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。她起身欲走,卻終究還是留下最後致命的那段話:「太后要我務必帶到這句話,她說,當年先皇后賞賜給二個側妃的水晶碗,她一早便知有異,也一早告訴了皇上。只是看來,皇上當時倒是默許了。」

說完再不忍看向彤娟,頭也不回的離開。

始終端坐的彤娟眼眸半垂,看上去並無半點驚訝,伸手執杯欲飲,水到唇邊時,卻沒能飲進嘴裡,茶漬全數浸在衣襟上,似模糊淚痕,卻依舊作勢飲盡一杯空茶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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