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【為了朕,做個好皇后;為了朕,做個最好的皇后】

08-1

木質甲板微微震動,瑾嵐披著紫紅錦袍,孤單立在船頭,是深夜江面上惟一的風景。

大雨突降,騰起氤氳的水汽,彷彿數百條瀑布從天而降,透過密密的雨廉,她彷彿看到此刻正在畫舫內與當地官員飲酒作樂的皇上。

他眉頭輕佻,嘴角微蘊笑意,身邊歌伎舞姬軟語呢喃,說不盡的風光旖旎。

彷彿他從未失去摯愛的孩子,彷彿一切苦難都構不著他的衣袖。

「娘親…」是誰?二張相似的小臉,那樣痛苦又無助的望著她。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尚雲,慘白的小臉幾無氣息,卻仍努力對她微笑,他說:「娘親,不哭…」。是她的剛離去的孩子尚霆,圓胖的粉臉佈滿可怖的紅痘,感覺奇癢卻無能為力,只能哭鬧。

他們曾經那樣溫軟,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,自她體內剝離。而今只剩冰冷身軀,在黑暗的地底等待娘親慈愛的陪伴。

風聲颯颯,衣袂飄飄,忽聽撲通一聲,已不見紫紅長袍。

月光下,只見茉婕妤盈然立在船舷,約莫半刻後,似是突然驚醒,哀傷喊道:「皇后落水了。」

 

08-2

崇盛九年春,傅皇后死於省親後的回宮途中,享年三十歲。

帝悲,數日無眠。回宮時,二皇子寢殿卻被搜出數個小人偶,上頭分別寫著傅皇后及四皇子名諱。皇帝震怒,褫奪二皇子的皇家身份,貶為庶民,逐出皇城。

六月,天氣漸熱,彤娟與韓霜在宮裡湖畔的水閣內品茶賞花,正對著一湖新荷粉蓮,天藍如碧,風涼似玉,醺然欲醉。

韓霜喜悅道:「姐姐總算苦盡甘來。如今姐姐是後宮第一人,從此再沒人敢欺負姐姐了。」

彤娟望著一湖嫩葉如卷的新荷,淡然道:「寧妃還好嗎?」

韓霜嗤一聲道:「惟一的兒子落此下場,她怎麼會好?誰讓她沈不住氣,傅瑾嵐都還沒走全呢,就在宮裡囂張,還縱著兒子四處擺弄皇長子的派頭。誰不知她對妳手中協理六宮的權力早覬覦很久了。」語畢,又低聲道:「依我看呢,皇上保不定是故意的。妳瞧,她手上最大的籌碼一下子沒了,由姐姐上位才是理所當然呀。」

彤娟打量了韓霜二眼,搖頭道:「妳真這麼想?」

韓霜點點頭:「皇上子嗣稀薄。登基後除了蘇敏襄那個賤婢及楊采卉外,也沒納什麼新人。宮內原本只剩二皇子、擎兒及五皇子。皇上雖讓你撫養擎兒,可你畢竟不是生母,寧妃便是因為這樣,總是不服氣。二皇子所行之事雖然敗德,但若說遭人誣陷,也不無可能。皇上出手如此之重,必定是想斷了寧妃的念頭,讓所有人知道,后位是屬於姐姐的。」

「霜兒,」彤娟語氣間已然有些蕭索的意味:「我是冷宮裡熬出來的人。在這宮裡,最忌諱的便是把自己看的太高,把別人看的太低。妳說皇上是為了我,是,也不是。我相信和寧妃比起來,皇上是比較看重我,但若皇上真想我坐上那個位子,也斷不用犧牲堂堂一個皇子。」輕輕嘆了一口氣,她接著道:「皇上才剛屆而立之年,二皇子卻儼然以儲君自居。妳說,皇上登基還不到十年,豈會想到立儲之事?」

楚朝歷年來的奪嫡事件,何其慘烈。成年的皇子,一旦有了異心,便是一場腥風血雨。即便是父子,也無法共享權力。

韓霜似是終於明白,緊緊握著彤娟的手。時近黃昏,天邊淡霞如畫,映在一汪碧水綠荷之上,映出二人相依偎的倒影。

 

08-3

崇盛十年秋,彤娟已以貴妃之位統領後宮一年有餘,這一年期間近乎專寵,滿宮妃嬪未再有喜。

皇帝得知彤娟因早年傅瑾嵐所賞的水晶碗塗有奇毒,難以受孕,特命太醫院罔羅天下奇藥,日日為她溫補,祈能讓彤娟懷上龍脈。又聞血氣舒通、筋骨活絡有益女子受孕,便日日於晚膳前陪彤娟散步半個時辰。如此種種,眾人心中皆明白,彤貴妃登上后位已是指日可待的事。

彤娟素知集寵於一身,便是集怨於一身的道理,屢屢暗示皇上澤陂蒼生的道理,但皇上不知有意還是無心,總是一笑置之,最常說的便是:「娟兒,而今朕終於可以放心的寵妳護妳,妳便讓朕縱情一回吧。」

這樣的寵愛,終於,驚動了太后。

彤娟還記得那晚,輝光清冷,她在前往慈寧宮的轎輦內怔怔的想著這一年多來皇上對她的恩寵。她也不是不知道這恩寵的背後帶有什麼樣的目的,她素知他的性子,只是,她終究也只是個普通女子,可以得到夫君全心的對待,可以每日與他執手漫步在林間湖邊,那些可能的算計,便顯得那樣微不足道。就像是面前擺著一杯香醇的蜜釀,即使明知有毒,仍是甘之如飴的一口飲盡。

已是深秋,太后的殿中燃著火盆,盆裡的火炭嗶剝微響,太后端坐位上,正在看書,彤娟跪了有一會兒,太后才彷彿不經意般,隨口賜了座。

「瞧妳這孩子,顏色多正的花兒,熬了這麼些年,總算是開出勁頭兒來了。」太后一臉慈祥,溫煦的看著彤娟。

彤娟不敢輕慢,恭謹答道:「臣妾能有今日,全是太后所賜。太后對臣妾的恩德,臣妾一日不敢或忘。」

太后輕聲笑道:「妳瞧呢,還說臣妾。沒準兒再幾日,就得改口稱我母后,稱自己兒臣了。」

彤娟一驚,慌忙跪下:「太后說笑了,臣妾不敢有此妄心。」

太后眼中精光乍現,道:「妳敢說,妳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位置?」

彤娟看著太后睿智的雙眸,她在這個全天下歷練最久的尊貴婦人面前,向來不敢不說實話。

「若臣妾說,臣妾從來沒有想過,那麼便是臣妾自己也不信的。但是,臣妾一向安份守己,屬於臣妾的,臣妾必當善加珍惜,不屬於臣妾的,臣妾絕不痴心妄想。」

太后卻是但笑不語,炭火微曦的一點火光,映在潑墨山水屏風上,屏上鑲金山水螺鈿花樣流光溢彩,映的太后風韻猶存的容光煥發灩灩神采。

片刻,如琴音般的嗓音娓娓響起,似在訴說一曲離殤。

「哀家知道,妳心裡始終不能放下,當年哀家與皇帝將妳棄置冷宮的事。但妳想想,楚朝歷代以來,曾被專寵唯愛的妃子,哪個不是帝王拼了命在保護?妳道,她們卻為何都紅顏薄命?為何都不能善終?」

「在宮廷裡,需要旁人保護的人,都是不中用的人。只有自己能保護自己的人,才可一世長安。哀家當年任由皇上將妳發落冷宮,未出手相護,的確是在懲罰妳,卻不是罰妳毒害皇嗣,而是罰妳識人不清。枉妳一向聰慧,蘇敏襄那樣的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,卻只有妳看不出來。哀家就算保了妳一次,可能保的了下次?一直需要靠別人來保住的人,留著又有何用?」

秋風吹過窗紙輕輕作響,彤娟只覺似在夢中。夢中有人對她說,她所受的一切苦難,皆是為了磨練她。是嗎? 情這一字,便是心之所欲,怎堪如此冷冷分析,怎堪如此細細檢視?

夢中那人卻不放過她,銳利的眼眸再不復昔日和藹,太后冷聲問道:「哀家素知妳與皇帝心意相通。哀家倒想知道,若是哀家與皇上心意相悖呢?」

彷彿冬日大雪綿綿下在身上,彤娟顫抖的幾乎不能自己。她知道太后最忌諱后宮只開一種花朵,也想過隨時會被敲打,卻從來沒有想過,會是這樣毫無掩飾的選擇題,赤裸裸的攤在她面前。

在這樣艱難的時刻,她卻想起大哥曾經的教導,物境虛幻,惟心而已。

惟心而已。

順著自己的心,彤娟坦然的望進太后深幽眼中:

「皇上的心意,便是臣妾的心意。」

 

08-4

彤娟出現在宣德殿時,雪白臉孔面無表情,弱不禁風的身子卻似隨時就要倒下。

蔡禮不敢怠慢,立即通傳,皇上幾乎是飛奔而出,擁著彤娟緩緩走入東暖閣。

「入秋了,也不知道加件衣服,手冰成這樣。」皇上愛憐的執著她的手說道。

卻見她臉色蒼白的驚人,神情猶自恍忽,相識多年,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,輕聲嘆了口氣,問道:「朕聽說,母后方才傳了妳去。可是給妳氣受了?」

聽聞母后兩字,彤娟彷彿驚醒,抬眼看向皇帝。

斜飛的劍眉,狹長的俊目,這是他。

挺致的鼻樑,薄涼的嘴唇,這是他

真情帶著算計,溫柔帶著目的,這也是他。

而她愛上他,從此再無退路。

「太后她,似乎對皇后人選另有打算。」彤娟低聲的說。

皇上抬起她的臉,沈聲道:「那麼妳呢?娟兒,朕只想知道,妳怎麼想?」

那一瞬間,這些年來辛苦築起的堅強片片碎落,就在方才,在慈寧宮,她已經堵死了自己的另一條路,孤注一擲,再也沒有轉圜餘地。她驀然撲進他懷中,聲音似是昔年初入王府的小姑娘:「尚冕哥哥,我怕。」

他突地一顫,伸手緊緊將她摟住。

她的性子一向要強,初入王府時雖有他疼寵,但年紀不過十四,在陌生的府邸面對各方壓力,竟也能飛揚著意氣過日子,從不肯在人前示弱。惟一的一次,便是他正式受封太子的那天。他曾對她許下的所有誓言,她曾滿心嚮往的永世纏綿,都因為那道詔書,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。那晚,她的眼裡水霧漫漫,卻硬是不肯落下淚來,他執意抬著她的臉,不讓她別開,她終於忍不住,抱住他大哭,那時說的便是,尚冕哥哥,我怕。

可他已再不是當時的尚冕哥哥,再不能像當時一樣,緊摟著她,柔聲說:「別怕,我在這裡。」

似乎費盡所有的力氣,他一點一點將她拉離自己的懷抱,看進她似水的眼底:「娟兒,朕已不是當年事事需要靠母后提點的皇子,朕也已經不是當年可以全心全意待妳的王爺,妳必須要明白這點,才能跟上朕的步伐,才能陪在朕的身邊一輩子。」

彤娟被他輕輕攬住,耳畔響起情人般的呢喃:「為了朕,做個好皇后。為了朕,做個最好的皇后。」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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